美國人工智能公司OpenAI的大語言模型ChatGPT在推出約兩個月后達到月活躍用戶1億,成為歷史上增長最快的消費者應用程序。相關專家預計,ChatGPT不僅是新一代聊天機器人的突破,也將給信息產業帶來巨大變革,但由此帶來的技術濫用、輿論安全等風險亦不容忽視。
主持人:
中國新聞出版廣電網編輯?劉子靖(左一)
對談嘉賓:
天津大學新媒體與傳播學院院長?陸小華(左二)
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原副院長?張立(右二)
中國科學院自動化研究所人工智能倫理與治理中心主任?曾毅(右一)
輸入問題,得到回答。人類與機器的對話并不是什么新鮮形式,但隨著和市面上現有的語音助手相比功能更為強大、靈活,以及可以處理更為復雜問題的ChatGPT橫空出世并在全球走紅,人工智能的發展將為新聞出版行業帶來更多的可能性與風險性。那么,ChatGPT究竟是什么?應該怎么看呢?ChatGPT掀起的技術狂潮將給新聞出版業帶來哪些改變和影響呢?
2月15日,在中國新聞出版傳媒集團主辦的《高低音會客廳》訪談節目中,天津大學新媒體與傳播學院院長陸小華、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原副院長張立、中國科學院自動化研究所人工智能倫理與治理中心主任曾毅三人從傳媒、新聞出版、人工智能科學等不同角度進行觀察和思考,講述他們眼中ChatGPT對新聞出版業的影響和改變。
《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近來ChatGPT是全世界最熱的話題之一,其在各大中外媒體平臺掀起了一陣狂熱之風,自開放注冊以來,僅2個多月就實現了注冊用戶數量破億,日峰值也達到數億級別。那么,如此火熱的ChatGPT到底是“何方神圣”?為何突然大火?
陸小華:我們今天不能把ChatGPT簡單看作是聊天機器人,因為這樣就會把它和過去“小愛”“小度”之類的產品一樣理解。在我看來,以往聊天機器人的答案多數是預設的,而ChatGPT最重要的特征和不同就是它能夠智能生成內容。同時與搜索引擎相比,ChatGPT是依據對用戶問題的理解,依據已掌握的數據和資料生成一段內容,并在和用戶的對話過程中聯系上下文。因此,如果把ChatGPT視為一種智能生產內容的互聯網應用可能更容易理解。
不過,我更愿用“智能內容生成”來定義它,因為它不僅僅是一個應用簡單地生產內容,而是以智能方式實現內容的生成。可以說,互聯網技術的新周期正在到來,而這個新周期對我們新聞傳播領域的人們來說,可能會使我們所習慣的內容生產方式和傳播方式都發生巨大變化。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人們習慣性地稱它為聊天機器人是把它看小了。這種智能內容生成技術催生了智能內容生成產品,形成對ChatGPT等智能生成技術、產品強烈關注的現象。我們應把它看作是一種具有很大潛力、變革力、推動力的智能內容生成產品、智能內容生成技術群。
曾毅:大家可能已經看到了很多關于ChatGPT的介紹和評論,但我還是想從科學的角度說一些我對它的客觀評價。ChatGPT在科學技術方面是一個比較成功的語言工程的進展,但我不能說它是人工智能科學方面的進展。在我看來,它是人工智能在先進技術集成方面以及結合大規模數據和用戶反饋等幾個方面非常成功的一個應用案例。它看上去非常智能,但它的本質是基于自然語言工程,是一個工程化的創新,它在用戶體驗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這并不代表它在科學上有極大的進展。它確實具有自動生成技術,但它是不是跟人類的智能本質有關呢?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實際上,它跟人類智能在計算系統當中的應用沒有太大的關系,然而,它確實是一個成功的工程技術應用,不僅成功地提升了用戶體驗,也帶來非常好的廣告效應,而且打開了無限的信息自動化處理的可能。
《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作為新聞出版行業從業者,我們如何盡量客觀地衡量ChatGPT在新聞出版工作中帶來的利弊呢?作為從業者中的一員,我們應該如何應對呢?
張立:我覺得它對文案型的工作者是有影響的,甚至說對文案型的專家肯定有影響,因為我們的數據量和運算速度與ChatGPT不在一個量級。但縱觀新聞出版業的發展,我們面對了很多次革命,比如平面媒體的書報刊,面臨過廣電的無線通信、互聯網和現在自媒體的沖擊,直至現在書報刊仍然存在。ChatGPT面世后,從記者、編輯本來的職責和使命上來說,ChatGPT無法取代新聞從業者的腳力、眼力、腦力和筆力。因此,我覺得,面對ChatGPT面世,應該思考怎樣讓我們的新聞更好落地,回歸到我們新聞的本質屬性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陸小華:以趨勢與格局眼光來看,新聞出版工作者要深刻認識到智能內容生成技術一旦更廣泛應用,比如像ChatGPT這樣的智能內容生成產品更多樣化地出現,最大的挑戰就是會影響人們的知識獲取方式、認知形成,一定程度替代人們的信息來源,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人們對所看到內容真實性、準確性、權威性的辨別。從具體工作層面看,使用ChatGPT之類智能內容生成產品以及智能內容生成技術與搜索引擎結合的產生,可能會一步步取代新聞出版工作中那些程序性、重復性、資料性、搜尋性、簡單歸納性的工作。比如,40多年前,大學老師會教學生做學問要多做卡片,用卡片積累知識、積累資料。試問,今天的研究機構、今天的高校還有哪位學者在做卡片?為什么沒有呢?因為有了搜索引擎。前瞻地看,ChatGPT這樣的智能內容生成產品可以幫助擴展思維空間。如果我們以創造性思維思考一些問題,去問ChatGPT等智能內容生成產品,不斷變換問題,它會給出不同答案。這是不是能幫助我們形成更多創意,幫助從多個角度看待問題,拓展創意、策劃、形成內容產品的空間?我想,會的。所以,從積極方面來看,ChatGPT等智能內容生成產品一定有幫助。
但客觀地說,它也需要新聞出版工作者有更高的智能內容生成素養,類似人們常說的網絡素養。所謂智能內容生成素養,就是當把它作為一個提升效率、提升生產力的工具時,會不會得當地用它,能不能得當地辨別智能生成內容哪些可信、哪些可取。另外,我覺得非常重要的是,我們一定要預見并采取有力的手段去規制智能內容生成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所以,今天我們必須做到“小雨綢繆”。抓緊去評估它的影響,提高利用它的能力;評估它可能產生的危險,然后去研究規制它的方法,約束它的使用行為和發展方向,減輕它可能帶來的危害,從而更有效地利用好這個工具,適應“人與人工智能共生”。
曾毅:新聞工作者的價值是把真相、把真正消化理解后的內容傳遞給受眾,而這是不能被人工智能代替的,至少是人工智能目前的短板,因為它做不到“理解”。ChatGPT的智能實際上是從大規模的數據到我們預期的想要的輸出,然后中間用了一種數學優化的方法,從輸入你和到我想要的這種輸出,然后得到一個數學優化的算法,但這跟我們真正說產生“理解”是兩回事。因此,就新聞工作者而言,把對于世界的理解帶給社會,把理解的真相帶給社會,把認為正確的價值觀帶給社會是ChatGPT所不能做到的。
同時,ChatGPT是一個基于大規模數據統計生成模型,所以它所講的東西是具有統計顯著性的,而統計顯著性就會使它不想要多元化,也不欣賞多元化,所以我覺得ChatGPT類的人工智能生成應用,應該將數據收集的工作交給機器來做,讓新聞工作者回到最大化發揮自身價值方面。盡管我覺得我們確實要充分利用這個工具,但目前我還沒有看到人工智能很快地跨越從處理到理解的可能性。因此,作為一個人工智能的科技工作者,人工智能寫的內容一篇我都不會打開看,因為基于現在的這個技術,我不知道我在里面能找到什么。
《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我們看了很多對ChatGPT適用結果的分享,有各種刁鉆古怪的問題,有各種看起來沒有邏輯或者很有邏輯的問題,但沒有一個人分享ChatGPT向用戶提出問題的。請問各位是如何看待這種情況的?
陸小華:能提出問題就是人類智能的最重要體現?,F在大家常講之所以人的智能是機器智能所代替不了的,是因為人具有共情心、同理心,是有情感的。更重要的是,人類有理性,可以提出問題。衡量人工智能的發展水平,我覺得可以看它能不能得當地提出問題,就像我們衡量一個記者好不好,主要看善于不善于提出有價值的問題。沿著問題這條線索觀察、分析、思考,有助于我們對“人與人工智能共生”有更深刻的理解。梳理一下關于ChatGPT的信息會發現它和以往其他模型最大的不同,ChatGPT的訓練方式之一是利用人類所提的問題進行訓練,人們不斷提問題,就會使它更“聰明”。這樣的訓練方式也使它比過去的互聯網應用更聰明。隨著ChatGPT之類智能內容生成產品所依托的大模型參數量、數據量變得更大,這種基于人類反饋進行強化學習的訓練方法也會發展,一定會變得更為優化,或者方法本身更為“智能”。我個人的感覺是,自然語言“處理”一定會走向自然語言“理解”。研究大模型、研究智能內容生成產品的科技工作者,會從研究算法優化、數據集優化、模型訓練優化,轉向投入更多精力與智慧去研究讓智能內容生成產品如何像人類那樣提問題,研究如何讓智能內容生成產品學會向人學習。
曾毅:目前的人工智能產生的方式是首先由人來表達自己想要的內容和某一堆數據有關,然后要求模型去學習這些數據,再由人去告訴它這個世界就是由這些數據來描述的,從而生成一個提問者想要的答案。但千萬別告訴人工智能數據是不完備的,還有例外的情況。比如我們告訴一個小朋友說某個字就要這么寫,小朋友經常會問為什么不能那樣寫,這個不斷產生問題的原因就在于理解,因為有不理解才會有不斷發問的過程。
但特別遺憾的是,現在沒有任何一個人工智能可以不停地向人們發問,或許我們今天說完明天就可能有,但那些問題都是假的,不是真正有動機地去想一個問題。而為什么它不會想問題就回到了關鍵——沒有理解就不會有問題。只有存在不理解的地方,才會產生發問的動機。對于未來人工智能會不會真的會產生理解,這個答案是肯定的,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就是希望它可以做到真正理解,而不是停留在處理。作為現象級的產品,我覺得ChatGPT對于產業而言是一件好事,它確實打開了應用空間的很大的可能性,隨著人工智能信息技術的包圍,變革還會加快。
《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有人說,編輯、記者未來將是較容易被人工智能所替代的工作。隨著ChatGPT的問世,似乎這樣的趨勢有所凸顯,請問各位專家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
曾毅:如果我們的傳媒工作者停止去生成有意義的報道,比如說對一個事件的認識并提出觀點,那么ChatGPT將如何工作呢?以前是ChatGPT向人類生產的作品學習,然后進行工作,而如果ChatGPT在未來真的部分代替記者寫稿,它會有一個不能逾越的階段,就是我們新聞工作者去做的人工標注。為什么ChatGPT現在回答問題回答得好?是因為有大量的人工標注在后面告訴它如何作答。它回答的任何一段在整個互聯網上都找不到一個一模一樣的內容,它是一個生成模型。它可以產生100多個不同版本的答案,但為什么ChatGPT會給用戶展示第一個讓用戶驚艷的答案呢?那是因為有大量的人工標注。所以在我們這個領域最有名的一句話叫做有多少人工就有多少智能。因此,所有現在的人工智能真正依賴的都是其背后大規模的人工標注和人類數據的貢獻,然后再基于訓練給出回答。假設未來在互聯網上沒有人類產生的新聞報道了,只有ChatGPT生成新聞報道,沒有新聞工作者給它貢獻,告訴它不能這樣寫而應該那樣寫,那么ChatGPT向誰去學?
事實上,現在的人工智能是依賴與人類的交互,它有個關鍵技術叫做基于人類反饋的強化學習。所以,如果想搞垮這個系統太容易了,只要有足夠多的人告訴ChatGPT給出的答案不對,那么ChatGPT這個系統很快就不能工作了。因此,無論將它叫做語言工程的創新,還是看作智能信息處理的創新,人類在其中發揮的作用暫時不可替代。
陸小華:對于這個問題,我覺得更應該討論的是,在新聞出版行業內什么工作內容是智能內容生成技術和產品所永遠不能代替的。新聞工作者擁有使命感、價值觀、情感和同理心,很重要的是,我們還擁有對未來的想象能力,對真相的探尋能力。從實質來看,智能內容生成是一種對人類已有知識、發現、認知等的“再現”,只不過是在依據算法模型水平進行信息提取基礎上的“再現”,當然,“再現”水平還不夠高,顯然不具有“專才”水平,更重要的差異是機器還不能想象未來、預測未來。想象未來是人的主體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出現ChatGPT這樣的效率工具,實際上特別提示新聞出版工作者們,想象力、創造力對于未知的探索、對于真知的探索、對于真相的探索是多么重要。
新聞出版的發展歷史證明,每一次新的媒介基本技術出現就會出現新一代傳播技術。印刷術、無線電廣播技術、電視技術、互聯網等技術的出現都帶來了新的媒體形態和傳播形態。今天的新聞工作者很難想象,20多年前能不能用電子郵件采訪會是一個需要新聞機構界定的職業倫理問題。今天還會有人質疑可不可以通過郵件采訪提問嗎?不會有。人們已經習慣了用郵件、社交工具在線提問是正常采訪方式。那么,進入“人與人工智能共生”時代,人們為什么會不愿意把一些可替代事項交給可提升生產力和工作效率的工具呢?新聞出版工作者作為專業人士,不僅不懼怕ChatGPT等智能內容生成模型,因為擁有專業辨識能力,而且還可以利用這樣的工具節省時間和精力,把更多時間和精力用于辨識、用于想象、用于創造性工作。
因此,我覺得智能內容生成科技和產品給新聞出版領域帶來的最大挑戰,一定是內容生產方式出現革命性變化,媒體機構的組織架構、發展戰略、競爭策略等都會相應發生變化。但是,它會給我們帶來許多幫助,人工智能等現代科技成果一定會以更高效率、更大便利性在多個領域發揮作用,幫助我們更有效率地工作與生活。因此,應該以新的眼光、新的認知審視智能生成科技、產品和相關現象,以新的思維框架、新的利用方式看待已經在用的科技產品和還在實驗室的科技成果能帶來什么益處。比如,過去手機、微信被當作消費工具,今天卻已成為生產工具、協同工具。以更科學的視角來看新科技產品和現象,可以幫助新工具帶來的效益最大程度用于人類,可能的危害能夠被最有效地抑制。以這種思維方式看問題,我覺得探討ChatGPT對新聞出版業的影響,一定不能只看到挑戰,還要看到它所能帶來的諸多益處。